归档日期:10-15 文本归类:精选短文 文章编辑:菠萝语录
文|叶萱 图|Lia Selina
摘自《愿你被这世界温柔相待》
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有时,我爸会开玩笑,问我:“让妈妈再给你生一个弟弟好不好?”
我果断摇头,“不好!”
怎么会好呢——有了弟弟,我的零花钱就要少一半,爸爸妈妈的爱也要少一半(虽然估计我妈吼我的次数也会少一半吧),说不定他们还会重男轻女,从此我失去的将不仅是一半的关注,还有可能是三分之二、四分之三,甚至全部!
这当然不会是捕风捉影,因为据说,在我出生那天,秋高气爽的天空下,海边一个有花藤树荫的小院里,爷爷一直在开心地擦一口小锅,说是要“擦干净了给孙子热奶喝”。可是随着姑姑跑回家报信说“生了个女孩”,爷爷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站起身啪地一下把擦了一半的锅摔远,转身就走。怒气冲冲的爷爷在那一瞬间满怀绝望:因为“独生子女”政策的推行,只有一个儿子的他,绝后了!
没人知道,二十几年过去,我一直为这个“据说”耿耿于怀,哪怕后来爷爷奶奶对我也很疼爱的时候,我都仍然无法忘记那个划出一道抛物线的小奶锅。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近乎偏执地热爱着“独生子女”政策,从不吝于表达自己作为独生子女的幸福感——没有人和我抢爸爸妈妈,他们赚的钱都给我一个人花,所有人都宠着我,我在蜜罐里长大,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孤独!
彼时,我二十五岁,给杂志写专栏。我近乎宣誓一样书写下自己作为独生子女可以独占一份关爱的心理优势,言之凿凿:未来,为了不失公平,为了全情投入,我的人生也只能容纳一个孩子!
然而,仅仅过了六年。
六年后的2011年,隆冬,我最爱的外婆病危了。我亲眼看着我妈和小姨每天在医院里照顾她,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姐妹俩抱头痛哭。那是腊月二十四的晚上,我们坐在一起守灵,听她俩絮絮叨叨从小时候顽皮淘气的故事开始讲:讲我妈如何调皮,翻墙头偷隔壁大叔晒在自家院里的螃蟹腿吃,出来时给不擅爬墙的小姨带一兜;讲我妈打碎了家里的碗,跟小姨商量说“妈最疼你,你就说是你打碎的”,憨厚的小姨点头答应,谁知当晚就被我外婆狠揍一顿;讲妹妹从不记姐姐的仇,下次姐姐翻墙再去爬树摘果子吃,妹妹还在外面放风,等着姐姐给自己带果子下来……
直到多年后,姐姐读完大学,妹妹进了工厂,姐姐在此后很多年里都时刻惦记着要给妹妹买点什么,妹妹家有新鲜食物也总要送一些到姐姐家里来。姐姐的女儿和妹妹的儿子在小时候互相深深嫉妒着对方,因为都一直觉得自己的妈妈爱对方多一些,自己的妈妈简直不是亲妈,怎么看怎么像后妈!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妈、我小姨、我、我表弟,我们四个人哭得稀里哗啦,我表弟甚至对我说:亲眼看着一个亲人咽气,实在是太残忍了。如果有一天我们的父母不在了,他申请一个人进去送行,女人们还是在病房外面守着好,不然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太让人崩溃。
我在那一刻想,如果这是我的亲弟弟,该多好。
腊月三十,我们去给外婆烧“头七”,我再一次被小姨的一句话戳中心脏——她跪在外婆的骨灰盒前,哭着说:“妈你放心吧,过年的东西姐姐都给我准备好了,什么都不缺……”
也是这一年,我爸的公司缺少流动资金,我的姑姑们依次来到我家,每个人都拿出一张房产证。她们似乎并没有考虑万一自家兄弟生意失败,自己会不会流离失所,只是平静得好像拿出压岁钱那样拿出房产证交给我爸去抵押贷款。中间表妹想卖掉旧房买新房,四姑毫不犹豫地告诉她:钱的问题自己想法解决,绝不可以找舅舅要房产证,在舅舅缺钱的时候,任何人不准让舅舅伤脑筋。表妹恍然大悟道:“哦,我忘记我舅拿去抵押了,那我再想办法吧。”
这就是我生活着的家族——没有大款,只有普通人,过着吃穿不愁但也无从奢侈的生活。我从小并不喜欢大家庭的喧闹,但长大了,当我们不得不参与很多事件时,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因生在一个如此和睦、亲近、不孤独的环境中而心存感激。也正是一次又一次的危机,让我清楚地认识到,兄弟姐妹的支持,在人生中必须要经历的几次劫难面前,是何其重要!
到这时,我终于不由自主地想:我的宝贝女儿咚咚,她若有病有灾,有没有那么一个人可以和她互为生命保障?若我和阿呆哥年迈,卧床不起,即便请了看护,她面对上有老下有小的困境,忙得过来吗?谁能和她替换?谁能替她分担?谁是她的支持?谁可以在我们离开这个世界后,仍让她感受到来自婚姻之外的血缘亲情?
很遗憾,这些我都没有。我和呆哥,我们必须健康地活着,努力工作,随时面对上面四个老人的老去与疾病,还有下面孩子的学业、小病、就业、婚嫁……以超常的斗志和精力把事业、养老、儿女等诸多问题一一化解。没有人分担,我俩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不断探索身处异乡的儿女要怎样做才能让我们的父母老有所依?这不单是社会保障的范畴,毕竟除了物质医疗以外,还要顾及他们的精神需求——分开得太远,照顾不到;都来济南,住在哪里,周围有没有医院超市,能否经常看儿女孙辈承欢膝下;是买房子还是租房子,房子买电梯房还是多层无电梯二楼以下楼房,多大面积,将来是否请保姆……真的生活,就是这样,琐碎得一地鸡毛,偏偏你不考虑哪根鸡毛都不行。
所以,我真的从没有哪一刻像此刻这样,真心希望我的咚咚能有一个弟弟或妹妹,在未来的日子里,与她互相扶持,彼此关怀。
这就是六年过去,当我从一个小女孩,成长为小女孩的妈妈之后,我所关注的世界,所发生的改变。
因此,三十岁这年,刚好符合“双独政策”的我和阿呆哥决定再要一个孩子了:哪怕再经历一次怀孕辛苦与生产之痛,再多花费一些买奶粉、尿裤、玩具的银子,再少拥有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与空间……也要再有一个宝宝,陪咚咚。性别无所谓,只要两个人能真的相亲相爱。
于是,有了叮叮。
“叮叮”,顾名思义,是和“咚咚”配套的。
咚咚这名字源自新生命的敲门声,是小胎儿在妈妈肚子里铿锵有力的心跳。而叮叮,是咚咚的小搭档,是“泉水叮咚”的济南城里,一对叮咚叮咚的欢喜组合。
他们相差一年零九个月——当叮叮像一颗小种子那样住到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咚咚刚过完一周岁生日,她懵懂地张大眼睛,听妈妈说:“咚咚,你认识叮叮吗?”
咚咚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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