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档日期:08-06 文本归类:精选短文 文章编辑:菠萝语录
文 | 刘墉
本文选自《到世界上闯荡》
有个朋友,失业了好一阵子,全靠老婆工作,支撑家计。
最近,他找到了工作,应该是苦尽甘来,没想到为了一点小事,两口子反而大吵一架,闹离婚。“苦日子都过了,现在应该甜了,为什么反而吵架呢?”我不得不出面调解。“都是她啊!我赶着去上班,托她把我的薪水支票存到银行。”
做丈夫的说:“就那么几分钟的事,她居然说没空。”
“我是没空啊!”太太脸一板,“他明明知道我没空,公交车马上到了,我怎么能有空?”叹口气,“唉!我还跟他说,你把支票放着,我明天有空再去存,他居然就火了,您说,他是不是不讲理?”
“是这么一回事吗?”我转头看那丈夫。他没答话。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好啦!好啦!”我起身,送他们出去,又找个借口,把丈夫留下,先瞎扯了一阵,看他情绪平复了,再婉转地问:“我看你一定不是只为了存钱那么一点小事,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没有!真的没有,就只为了存钱的事。”
“你要存多少钱啊?那么急?”他说出数目,吓我一跳,“这么多啊!真没想到。”
“是啊!因为我特别卖力,有奖金,加上中午不休息,有加班费。”
“你赚这么多,她应该高兴啊!”我说。
“是啊!可是您知道吗?她连看都没看,也根本不知道我这么辛苦,赚了这么多,经过这段赋闲,我再出发,我在拼命啊!”
突然间我懂了。他那天是兴高采烈地希望“秀”给太太看,不是真要太太去存,偏偏太太连支票都没有看一眼,使他热脸贴上冷屁股,所以生气。
我笑了,拍拍他:“原来你是要表现给她看,对不对?”
有个老同学,从小“冰雪聪明”,能力过人。台大医学院毕业二十年,不但有了自己的诊所,而且一天天扩大,现在已经拥有两家医院,请了一帮医生。
有时候到他医院,看他指挥那些美国医生,觉得他真威风。可是只要坐上他的车,就发现他不那么威风了。几乎每一次,从上车,他就会开始怨他太太。说太太对他管教太严,既不准他使用按摩浴缸,说泡太久会伤身;又不准他烧壁炉,说会把钢琴烤坏。
当他怨太太的时候,我觉得面对的不是“院长”,倒像是听个小朋友在怨他妈妈。
所以我都管“他太太”叫“他妈妈”,明明是我要跟他打球,却必定打电话跟“他妈妈”约,因为他的时间由“他妈妈”操控,他说的不算,反而“他妈妈”说了算。
“他妈妈”其实年轻漂亮,对人客气极了,完全不是凶婆娘的样子。只是细细观察,可以知道他的能力,多半透过他的太太才能完全发挥。
他的医院由他太太管账,他的工作由太太在后面推动。早上太太一边化妆,据说还一边对床上的他作精神训话。
接着,两口子一起出发,把事业经营得蒸蒸日上。
我又发现,他虽然常怨他太太,其实对他的太太是又怕又爱,哪怕心里有爱,却又爱得害怕。
我也猜想,他如果没有“他妈妈”的激励,就不容易有今天的成就。
名导演李安的太太林惠嘉,大概也是这么一位“妈妈”。
在纽约法拉盛的演讲会上,林惠嘉说“李安是我最小的儿子”。可不是吗!从他们认识,林惠嘉就扮演最佳的听众,后来李安转学到纽约,两个人总要通很长的长途电话。
林惠嘉说得好——“我和李安的认识与在一起,真没有什么罗曼蒂克,我唯一做的,就是听李安说从小到大,发生的每一件事。”
当李安赋闲在家的六年间,林惠嘉也像对孩子一样,她一个人出去工作,让李安自己在家思考、在家用功。鼓励他再出发,好像激励个重考的孩子。
林惠嘉还说,现在李安到外面拍片,回到纽约的时候,无论多早或多晚,即使公司安排车子接送,林惠嘉都尽可能自己开车去接李安,因为这段时间对他们非常重要。
于是我想,在车上也一定有个像孩子般的大导演,忙不迭地,絮絮叨叨地对老婆述说外面的一切。然后,听老婆的赞美,也听老婆的教诲。
怪不得李安的《卧虎藏龙》没得到金马奖最佳导演奖时,有记者问李安的感想,李安很妙地回了一句:“很想快点回家被老婆骂一骂。”
看丘宏义写的《吴大猷传》。这位阻止蒋介石发展核武,造就出李政道、杨振宁的“中国物理学之父”,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他最不为人知的情感生活。
六十一岁那年,吴大猷遇到了二十四岁的吴吟之。
突然之间,这位学者怔住了,感觉这女孩子的感觉那么熟悉,正如吴吟之所说——“他就觉得我是他家里的人……因为有人说我跟他妈妈长得有点像。”
就这样,吴吟之成为吴大猷的义女,放弃了原来属于自己的社交天地,留在吴大猷身边,一留就是三十多年。
在这段时间,吴大猷教她英文,要她去学钢琴、古典音乐。碍于人言可畏,吴吟之不能住在吴大猷家,但是,每次吴吟之晚上回到自己的家,吴大猷一定要追个电话,好像一刻也离不开她。
尤其是生命中的最后几年,据他们的好友詹景惠说,吴大猷对吴吟之的依赖,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有时候吴吟之的朋友来聊天,吴大猷就像个孩子,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一坐几个钟头。
于是,我的眼前又浮起一个像李安夫妻的画面,一个小女子,听那世纪老人,述说生命中的点点滴滴。
老人孑然一身在台湾,背负着“中国物理学之父”和“中研院长”的重担,可是更需要的却是这个小女子的扶持、聆听与陪伴。
最感人的,是一九九八年,吴大猷带吴吟之一起去广东时,对她说的话——“把断线的风筝拴在地上,使其能高扬的吟之,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几个朋友聚会闲聊,谈到为女儿找对象。
“孝顺娘的男孩子对太太会比较好。”不知是谁,冒出这么一句“老话”。却听另一头有人哼了一声:“你错了!那是在他的娘死了之后。”
大家都一惊,转头看她,只见那太太慢条斯理地继续说:“要是他娘还活着,他一定听娘的,不听太太的;直到他娘死了,他才会把老婆当娘,开始听老婆的。”
“照你这么说,如果有一天他老婆也死了,怎么办?”有人促狭地问。
“那还不简单?有女儿,他就听女儿的;没女儿,他只好再去找一个娘。”笑笑,“这就叫男人的‘三从’——在家从母,结婚从妻,妻死从女。”
或许她这些像是玩笑的话,却也说中许多男人的心吧!
有些男人是树,女人是藤;有些男人是藤,总要找一棵树。也很可能男人都是树,女人则像太阳,树总要朝着太阳生长。
所以许多男孩子,小时候听妈妈的,做什么都为取悦妈妈;长大了,有了女朋友,什么都取悦女朋友;结婚了,女朋友成为太太,又什么都听太太的,处处讨太太欢心。
如果不幸,太太早死,那男人确实可能就像吴大猷,守着女儿,守着那个太太般的女儿。
吴大猷说得不错,男人是风筝。
看来多么高不可及的风筝,都有一根细细的线,偷偷地牵在一个女人的手里。
没了那只柔弱的手,风筝就飞不起来;断了那根线,风筝就将坠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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